《你若死去系列》(二) 邦信
基本走的历史线 大致可考 细节不会很准确
虐 慎入
子夜,月光穿过军帐,蒙在韩信熟睡时轻颤的睫毛上,如覆霜雪。
刘邦悄无声息地走进来,没点灯,就着塌边的蒲团坐下。
他俯下身,小心翼翼地用五指一下下顺着韩信披散的头发:“重言,你长大了,翅膀硬了,羽毛也厚了,我真怕你哪天从我手里飞出去,再不肯回来……”
“你知道我多舍不得你濡慕的眼神吗?”刘邦久久凝望韩信的眼,像是能穿透薄薄的眼睑,直抓住流转在瞳孔里的灵气,“它只要一瞧过来,我这心里就火似的烧。”
“可就是因为喜欢得紧,我才不敢就这么由着你在外面拼——异心这东西呐,一旦长起来,就回不去了……”刘邦摩挲着韩信的唇角,在他耳边黯然地呢喃。
“原谅我吧,就当是汉王任性了一次,你说好不好?”刘邦把声音放得很轻,缱绻着浓浓的撒娇意味。
只可惜,韩信睡着了,听不见他的心事……
史书载:是夜,汉王夜入韩将军军帐,趁韩信夜寝之时,夺了帅印和兵符,重新调集军队。黎明,将军昼起,收到的是汉王亲临的消息和进攻齐国的军令。
“君主……”韩信跪在刘邦面前,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。
刘邦习惯性地道一声“免礼”,便托着他的手肘扶他起来:“下一战,该攻下齐国了。”
“诺。”韩信言语疏离。
“怎么,生气了?”刘邦笑。
“不敢。”短短两个字,却透着讥讽。
“雏儿,你高不高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”刘邦居高临下地看他,“勉强自己有意思么?”
“不然我又能怎样?”韩信冷笑,“大半夜地闯进来,夺我的印,调我的兵,还瞒着我,你这汉王当得好流氓!”
“说得好!”刘邦突然激动起来,“我刘邦就是流氓!沛县那个流氓!怎么?觉得给流氓做事折辱你韩大将军了?”
刘邦的话在像鱼刺韩信喉头哽着,让他半晌说不出话。
“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,何必拿这话激我?说到底,还是疑我罢了……”这句话在韩信舌尖辗转多次,终究还是被他吞咽下去,烂在心里。
刘邦紧盯着韩信的神色,渴望听到哪怕是一句冤屈的辩驳,可是没有,他看到韩信复杂的表情渐渐缓和,最后定格在失望。
“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吗,重言……”刘邦痛苦地闭上双眼,转身离去。
“撤吧……”接到郦食其已劝降齐国国君的消息,韩信准备退兵。
“且慢。”蒯通阻止道,“请问您攻打齐国是谁的命令?”
“汉王。”
“他让你退兵了吗?”
“没有,可齐已经降了,难道不该撤吗?”
“您以为汉王亲自下攻齐的命令是为什么?”
“盼着早日统一罢了。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甚愉快的事,韩信的声音骤然冷下来。
蒯通叹一口气,内心感慨韩信的少年心性:“他还在试探。”
“试探?”
“对,试探您是否真的完全听命于他。”
“连随机应变的机会都不给么……”韩信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。
“上位者更信任一板一眼的下属。”微弱的光映着蒯通谦卑的脸,韩信就在这张脸的蛊惑下,走进了没有出路的怪圈。
韩信攻齐,大获全胜,原已劝降成功的郦食其则被齐王烹杀在油锅里。
“韩信啊韩信,你到底在想什么!”接到消息的刘邦在宫室里暴跳如雷,“人家降都降了,你倒好,硬要杀一次,什么东西!”
“报!大将军韩信以齐国反复无常,难以治理为由,请求封其为代理齐王。”
“胡闹!”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直冲到刘邦的太阳穴,若是韩信在场,怕是要被当场打一顿。
张良见状赶紧拿脚去踢他,并且附在他耳边说:“我们此时被楚军围困荥阳,正值情势危机的时候,韩信远在齐国要自立为王我们哪里拦得住?而且这里的胶着形势也正等着韩信解救,我们千万不能得罪他。”
刘邦听着有理,想照他说的做,然而令人心塞的是:
“我已经骂了啊……”
万千的思想洪流碰撞着,刘邦心里一团乱麻,可突然间,一束灵感照亮了他,刘邦灵机一动,竟顺着刚才的态度把戏接了上去:
“胡闹!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,要当就当真齐王,当个假齐王像什么样子!”
看得旁边的张良一度有捂脸的冲动。
之后张良被派遣去齐国做封王的使臣,刘邦则因为内心烦闷地睡不着觉,在长乐宫焦躁地来回踱步。
“为什么?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和我讲条件!”
“我若能顺利登基,齐王,楚王,赵王,我什么王不给你封?”
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,在我最需要你的节骨眼上,拿这么个条件来要挟我!”
“呵!好你个韩信,你以为你很聪明,知道我现在动不了你。可来日方长,咱们秋后算账!”
刘邦猛地一甩长袖,笑得狰狞。
与此同时的齐地军营。
韩信面色枯槁地坐在蒯通面前,心里是浓稠的苦涩:“这求王的诏书下去,君主怕是要寒心了。”
“寒心自然是有的,可人人都要为自己谋条后路不是?”
“你觉得君主会答应?”
“他不得不答应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有求于人,必然要处处妥协。”
“你在威胁他?”
“是我们在威胁他。”蒯通的眼帘漫不经心地垂着,笑得意味深长。
“韩将军,关于自立为王,三分天下的事,您考虑得如何了?”
“我累了……”
“将军!”蒯通抬眼逼视着韩信的双眼,“不能再犹豫了!”
“我累了,这件事日后再议……”韩信刻意错开他灼人的目光,逃避似的下了逐客令。
蒯通见此场景也明白多说无益,于是拱手退至军帐门前,最后道一句:“望将军好自为之。”
一拜之后,后会无期。
韩信很苦恼,就算他什么事都不干,光是坐在烛火前面,脑子都嗡嗡地疼。
那嗡嗡声里是数不清的话,有蒯通说的,有刘邦说的,有他实实在在听到过的,也有他神志不清时妄想出来的,它们搅在一起,变成浑浊粘稠的一团,糊在自己耳朵里。
“蒯通来之前,我从没考虑过这些事。”
“脱离君主,自立为王什么的,我想都没想过……”
“可他为什么说了呢?为什么一定要说呢?”
“我不知道倒还罢了。知道了,这以后就全乱了……”
烛火燃尽,韩信经不住沉重的思绪,伏在案上睡着了。
他做了一个梦——一个和纷扰现实不同的、清澈的梦。
寒冷的冬夜里,豆大的烛火被门缝里漏出的凉风吹得瑟瑟发抖。他坐在灯旁温习兵法,刘邦靠在他旁边,有些无所事事。
“君主若是乏了就去睡吧。”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视线黏在纸页上,淡淡地说。
“莫非我影响到重言了?”刘邦的声音很和缓,面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。
韩信心尖儿一颤,注意力从书本上飘出去:“也没有……”
“那我再呆会儿吧。”刘邦小幅度挪了挪,和他挨得更近了些。
“君主?”他疑惑。
“这样暖和。”刘邦说得理所当然。
小风一丝一丝卷过来,扰得韩信心绪不稳。他借着余光不动声色地在刘邦身上打了个转,面上又装着不在意。
视野里,刘邦支着下巴看他,很入神的样子,融融的烛光给他滚上一层暖橘色的边,意外地很温馨。
“若我还有家,气氛也不过如此吧。”韩信出神地想。
片刻后。
“呃……君主怎么还盯着我啊……我又不是小姑娘,这么盯着一个大男人,好奇怪……”
韩信被看的有些不自在,费力地思索怎么把这件事自然地向刘邦提出来,然而几番努力未果之后,他认命地选择了放弃。
“算了,就当君主这是在表达的特殊重视吧……”
韩信心情复杂地继续接受目光浴的洗礼。
不知什么时候,外头竟飘起了小雪,雪子扑在窗上,脆脆响着,像沙子。
刘邦紧挨着韩信,不知不觉间,右臂已染上了他的温度。他满足地望着身旁的韩信徐徐翻动兵书的模样,眼里只倒映着这一人的身影——那是要为他平定天下的大将军,也是,只要伸出手臂就能一下圈到怀里的俊朗少年。
雪花从窗缝里溜进来,盘旋片刻才恋恋不舍地埋到韩信颈间,化作一粒水滴,依着那火热的弧线滑下去。
韩信被这突如其来的雪片猛地一冰,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,直惊动了一旁专心致志播撒慈爱目光的上司。
“身上凉了?”刘邦轻捏韩信的臂膀,似乎在估算他穿了多少衣裳。
“没有——”
“穿得这么少,兵没出,自己倒先病了。年轻人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啊。”刘邦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,两手亲密却强硬地环过韩信的肩膀,将它披在了韩信身上。
韩信被这劈头盖脸的关心打得措手不及,连道谢都给忘得一干二净。厚重的狐裘压在他身上,一股不易察觉的暖意从背后爬上来,那是刘邦残留下的温度。韩信机械地拢着柔软的皮毛,恍惚中有一种错觉——刘邦对他有暧昧之情的错觉。
可奇怪的是,他并不觉得反感。甚至有一种“如果是君主的话,也不是不能接受”的想法。
察觉到自己心思的韩信忽然觉得这个考虑的方向有些羞耻,微红着双颊把脸埋进书里,偷偷品尝少年悸动的酸甜滋味。
深夜,韩信被彻骨的寒气冻醒,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拢本该披在身上的狐裘,可抓到的只有单薄的衣衫。
梦醒了。
“对啊……”回到现实的他目光涣散,“再也不会有人给我披一件温暖的外袍了。”
“事到如今还奢望什么呢?”他自嘲,“那个梦里的人,现在只怕是恨不得自己去死吧。”
深深的悲哀流过,有力的指节攥紧,绣着华贵纹样的单衣被扯得变形。
“我不想背叛他,不想对不起他,因为我不相信他对我解衣推食的情谊是假的!”堵在胸口许久的话流泻出来。。
“可是我也怕呀……”下一秒,韩信却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,颓然倒下。
“他刘季要真想骗我,我又哪里辨别得出来?”
“我不想死……”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。
“齐王也好,许愿也罢,我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。”
“只有权力和地位是最安全的。”
他把双眼藏进臂弯。
“原谅我……”
史书载:汉王刘邦自荥阳向诸侯军求援未果后,与西楚霸王项羽妥协,划定楚河汉界。不久,项羽按约定撤兵,归还人质,刘邦却背信偷袭。项羽退至垓下与刘邦对峙。刘邦再次发信,求援诸侯,以破楚军,然众人皆作壁上观,推脱不应。张良献计,提前定其封赏,诸君乃战。
而韩信,正是这些非利不战的诸侯中的一员。
刘邦能容忍任何人拿利益的眼光衡量他们之间的关系,唯独韩信不行——因为那是他唯一一个上了心的。
可韩信还是让他失望了,那失望就像韩信当年被自己动了军队之后灰暗的眼神一样,带着说不出口的愤恨。
“呵,一样的,连失望都是一样的……”刘邦仰倒在冷硬的坐榻上。
是夜,刘邦再次潜入了韩信军帐。
“重言,你要一直这么乖乖的该多好……”刘邦跪坐在韩信榻前,眼下的阴影里游弋着无奈。
月光漏进军帐,悄悄覆上韩信的眉眼。刘邦让指尖顺着他的眼睑滑下去,掠过鼻尖,认真地纠缠嘴唇的纹路。
“出阵的时候好看……”他压抑着情绪,“睡着的时候更好看……”
“可你为什么!”刘邦的手猛然扣住韩信脆弱的颈项,“一定要犯我的忌讳!”
他的声音被狠狠压抑着,咬牙切齿地低。
熟睡的人没有回应,轻浅的呼吸拂过刘邦的耳际,恍惚间竟安抚了他战栗的神经。
“你……”刘邦的呼吸平静下来,自暴自弃地在韩信眉心落下一个吻,“可你这样,又让我怎么狠得下心……”
这一次,刘邦故技重施,趁韩信熟睡,再次夺走了他的王印和虎符。
韩信费尽心思得来的“齐王”,就这么轻易地丢了——连着君王的信任一起。
可笑得很,也可悲得很。
韩信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的王印和虎符,好像它们还在,自己就是绝对安全的。可是今天,当曙光刺痛他双眼的那一刹那,他看到案几的正中央空空如也。
忐忑的心沉下去,他似乎已经预见自己万劫不复的下场。
他没有发泄似的大吵大闹,也没有因为恐惧而产生逃走的想法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,像是得到一个不得不面对的、意料之中的结局,表情有些悲戚,还有被倔强眼神遮掩的绝望。
“刘季,自我得势以来,你想处置我已经很久了吧……”微弱的气流从他口中溢出来,没有丝毫生气。
“要杀要剐你尽管来……”他低头去看自己因连年征战而伤痕累累的身体,“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……”
“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,就当是还给你了……”
正当韩信以为自己大限将至,只等着新登基刘邦给他下一封判决书的时候,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:汉帝不但没有追究韩信之前的种种所为,还改封韩信为“楚王”,使其衣锦还乡。
仁至义尽。
这是韩信脑子里唯一能想到词语。
他的心终于脱离了悬空的状态,“咚”的一声落在地上。像是一个干渴多年的人得到了一顿饱餐,混着云里雾里的虚无感。
在此之前,韩信根本不相信刘邦会放过他——那是种奢望。可它现在就在眼前,用青黑的墨描在明黄的绢帛上。他感到一种超逸的满足,连压在心底多年的眼泪也要涌出来。这一刻,刘邦的形象莫名的高大,镀着仁慈和引人仰慕的光影,让韩信本已决心要杀死的某种感情重新抽芽、肆虐。
还记得很久以前,刘邦在和韩信讨论政事的时候,笑他在权力斗争上面是个雏儿。韩信也是好强的,怎么都不肯应下这个令人羞赧的称号。
他一扭头:“君主,论年纪我早已加冠,论征战我也从来是战必胜攻必取。雏儿这两字套在我身上,显得我乳臭未干似的,别扭着呢。”
“哈哈哈,所以说这两个字只在和自家人互相算计的时候用在你身上才正好。”刘邦看韩信和自己置气的样子,觉着颇有几分讨喜。
“说起来,算计不也是兵法的一种吗?军队那样成千上万人的部队我都能带起来,小小的政治斗争何足挂齿。”
“不一样的。”刘邦眯起眼睛,“人心复杂得很,等你经历过也就明白了。”
韩信听刘邦这一副给小孩子说教的口气,又是不甘又是憋屈,红着眼瞪了上司半天,眨都不肯眨一下,就是找不到话来反驳。
“不过雏儿就这样什么都不懂也好,我会护着你。”刘邦见自家大将军急得和咬人的兔子似的,只好放下姿态给他顺顺毛。
可韩信却不领情,鼻腔里挤出一个轻哼便敷敷衍衍的连话也不答了。
刘邦也不恼,支着头,悠然地看他倔强又别扭的神态,想着:“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可爱呢?”
韩信个是既坦率又豪迈的人,他不喜欢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,不屑于在人前逢迎拍马;同时也重情重义,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。可他偏偏不甘平庸,执著功名,甚至,对他这样少年心性的人来说,荣耀就是性命。
这样的人太单纯,注定会溺死在权谋的深渊里。
就好比这次,虽然有舍不得的成分在里面,可主要的,刘邦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,且顺带着做个人情——帝王的心思总是算得精密。可笑韩信就在这样的前提下感恩戴德,看不见他所期盼的纯粹信任早在他还未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土崩瓦解。他傻,傻得把自己泡在理想制造的幻觉里,直到现实冲到眼前时才豁然发现:那些所谓的信任脆弱得不堪一击
韩信的恐慌是从听闻皇帝南巡这个消息之后开始滋长的。
“楚王”的功高盖主人尽皆知,所以这时候如果给他扣上“谋反”的头衔,君王的疑心定会像沾了火星的干柴,熊熊地燃起来。
匿名的奏章在高祖案前放着,里面把韩信的野心和暗地里的小动作写得天花乱坠。
对于这些,刘邦是不信的。他了解他的的雏儿,知道韩信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些九曲八绕的点子。他若是想反,一定会用最直接,最粗暴的方式,比如在都城轰轰烈烈闹一场什么的。
然,这不代表刘邦不疑他。
高祖将举报的奏章告诸群臣,群臣皆曰:“击而坑之。”
刘邦低头想了片刻,没有立刻下决断,而去问了陈平。
“孤该去攻他吗?”话虽这么说,刘邦的声音却带着犹疑和矛盾。
“陛下,敢问您的兵比韩信的精么?”
“不如。”他摇头。
“那您的将比韩信的强么?”
“不如……”他仍旧摇头,内心涌出一番苦涩,正如当年对上项羽时的无奈。
当初刘邦向韩信问破楚计,面对相似的问题,刘邦给出的也是相似的回答——不如。风水轮转,如今站在他对立面的,也是曾经他手上最锋利的刀。
真是……天意弄人。
思绪回转,陈平继续不紧不慢地引导刘邦:
“陛下兵将皆比不上韩信,又如何攻得下他?且若此时起兵,即使韩信本无反心,也不得不反——这般大动干戈是在逼他造反。”
“可这事又不能就这么算了,你说,孤该怎么办?”
“臣认为该秘密逮捕。”
“如何施行?”
“历朝向来有天子巡狩的旧例,臣请陛下南巡。”
“南巡”——这两个字像咒语,一下挑动了韩信最敏感的那根神经。
废齐王的那场虚惊还没从意识中散去,韩信透过疑虑的阴霾,几乎能从这两个字里看出直指他咽喉的刀。
“还是要来吗?”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,背着手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“这回你要怎么杀我?找一个莫须有的罪名?还是从张良,陈平的话里得到更好的法子?”他眉头紧锁着,打不开。
“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你啊……”
“我累了,斗不动了,放过我不行吗……”
“信我一次不行吗……”
惶恐的心坠到深渊里,周身没有一处光明。
这时有个人给韩信出了个主意:用钟离眜的头去讨刘邦的欢心。
钟离眜系项羽旧时大将,数败汉军,一向被刘邦视为眼中钉,肉中刺。后项羽兵败,钟离眜前来投奔韩信,韩信不忍英才被戮,且顾念同乡之情,便将他藏于己处,护他周全。
韩信也挣扎过——这毕竟是他相交多年的朋友,可临头的大难面前,千斤仁义也抵不上半瓢偷生的泔水,只要能活命,偶尔出卖一次朋友又怎样呢?况且,这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。
韩信用恶劣的处境自我催眠,可那颗纯粹的赤子之心,仍被自责和愧疚划得鲜血淋漓。
他怎么可能不心痛呢?
韩信决定去问钟离眜,只要他拒绝,韩信就绝不勉强。
黄昏,韩信跨上钟离眜门前的台阶,脚步重得像坠了铜。
“你肯借我一颗项上人头吗?”他把自己伪装得毫无波动。
“呵!”钟离眜冷笑,“你就这么急着拿我的人头向新皇帝献媚吗?”
韩信没有辩解,石雕似的立在那儿,一动不动。
钟离眜一腔的愤恨都涌了上来,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抽动:
“我一直当你是朋友,是有情有义的人——现在瞧瞧,真是瞎了眼呐!”
他吼,自颈项往上爬满青筋。
“你以为刘邦不敢动你是为什么?不过是顾忌我钟离眜在这里,你一死,我就会立刻带兵打过去,现在你倒聪明,上赶着给自己断后路。”
“韩信我告诉你,今天你要我的人头,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你自己了!”
锐利的言辞像飒凉的匕首,生生剜着韩信的心。
他没法反驳,也没有资格反驳。谁让钟离眜的话——字字诛心。
“韩信……”钟离眜的声音沉下去,像是浸在绝望里,“愿来生,再不相见!”
手起,刀落,他灼热的鲜血喷了韩信一头一脸。
韩信根本来不及反应,眼前那个倔强的身影就“轰”地倒下去——带着他脆弱的、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友谊。眼眶里,凄艳的红抖动着,像一大群六神无主的蚂蚁,不知所措地爬来爬去。
完了,都完了。
韩信跪倒在地上,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糟透了,也好极了。
数日后,高祖南巡至楚,韩信一早于国境线边缘迎接——手上捧着昔日楚将钟离眜的头,权作贺礼。
刘邦站在风里和他对峙——既没让人收下,也没明言拒绝。
时间在这一刻被拖得很长,干涩苍凉,简直像断了墨的毛笔。
不知刘邦在近侍耳边说了些什么,当韩信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已经在震惊和不甘中被押上了车。木枷张扬地宣示着耻辱,他对钟离眜的愧疚又泛起来——没想到钟离眜预言的东西会来得这么快。
可是为什么?他明明都这般卑躬屈膝地讨好刘邦了,刘邦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?
他真的已经退无可退了啊……
然而,韩信不知道的是:刘邦恨的,恰恰就是他退下去的这一步。
到楚地之前刘邦就计划着,若韩信无甚动作就随他去,若举止异常就立刻把他控制住。韩信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把钟离眜的头献上去。若是放在当年,刘邦恨不能把钟离眜千刀万剐,可时局已经变了,在项羽大势已去的今天,他心宽得很,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这末世的豪雄一条生路。
流尽鲜血的人头干瘪得渗人。
刘邦看不懂韩信的意思,那明明是他自己一手保下来的人,事到如今他又想用这样一条背满了道德谴责的人命换来什么?宽恕么?
“他难道还有什么罪等着我去宽恕吗?”
“他当是没有谋反的心思的……”刘邦沉思。
“不。”他丧气地摇头,“或许他有……”
“分开太久,孤都快看不懂他了……”
刘邦复杂的眼光穿透遥远的距离投到韩信身上——那眼光那是怜惜的,是怀疑的,也是痛恨的。
“韩信,你已经从一代功臣堕落到卖友求荣的小人了,知道么?”马车上,刘邦坐在韩信对面,语带试探。
空气凝滞着,过了许久,韩信才从喉咙里挤出字来答他,每一声都透着哽咽。
“狡兔死,走狗烹;
飞鸟尽,良弓藏;
敌国破,谋臣亡。
天下已定,我固当烹!”
刘邦怔了一瞬:“你真是这么想的?”
话语里似有戚戚然的意味。
“你一心要我死,我说得再多,做得再好,又顶什么用?”
彻骨的冷硬。
“你真是这么想的……”同样的话再说一次,却已不再是疑问。
“雏儿,你要是真能一辈子安安分分的,孤一辈子也不会动你。”刘邦身侧的手抬高了些许,忽而又犹豫地握成拳,最后坠落下去。
“那敢问臣这次是做了什么不安分的事,能劳君主大驾,特地借南巡的当儿来抓我一遭?”韩信猛地看过来,眼睛亮得吓人,炯炯的全是不愤。
刘邦被这锐利的视线刺得一个激灵,怕再不做些什么就真会失了爱将的心。他倾身向前,抚过韩信流淌着细碎鬓发的侧脸,连指尖都颤抖着:“你杀钟离眜,孤怎会不多心?”
“你从没这么谄媚似的待孤,孤只怕……怕你这是要反孤的遮掩……”
刘邦的手很温热,一如当年压在他背上的狐裘。韩信的心兀地软了。尘封在阴暗角落的一个声音钻出来,细细软软地说:“原谅他吧,他还是当年那个君主,只是一时被怀疑蒙了心——他还是,喜欢你的……”
刘邦见韩信的脸色化开,继续温言劝慰着,一颗心渐渐回暖,冰冷的猜忌过去,相安无事的表象回来,可谁知道这样脆弱的平静又会在何时被搅碎,揭一池暗潮,浇一地血污……
不久楚王被废,汉高祖降韩信为淮阴侯,于京师长安待命,不得前往封地。
这样的结局在韩信的意料之中,他却还是禁不住地失望。
“明明该知道那些解释的话不过是粉饰太平的,韩信啊韩信,你怎么还是不吸取教训,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希望押在这个不肯信你的人身上呢?”
他唾弃自己没骨气,轻易地就躺在君主设的陷阱里,仅仅因为贪恋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温存。
“真是个……
废物。”
自留守长安以来,韩信常常称病不出,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刘邦顾忌他,若在这个时候还刻意在朝堂强调自己的存在,刘邦怕是会动手动得更快。
于是他一边自嘲,一边在昏暗的宫室里没日没夜地饮酒,睡了醒,醒了睡,连清晨和黄昏都不再分得清。他醉的时候总会念着刘邦的名字,高兴的时候恭恭敬敬地称“君主”,不高兴了,就摔着杯子叫他“刘季”。
他不甘,不甘自己一代开国功臣竟沦落到与山野莽夫同列。
“樊哙?他算什么东西,不过是刘邦手下的一条憨狗!”
“沦落到和这样的货色站在一起称侯,我韩信不服!”
“不服!”
他吼叫着,血丝因过度饮酒直飚到瞳孔边缘。
“凭什么……”他揪着乱做一团的头发,无助地自虐。
“刘季,我在你心里难道还比不上一条狗?”
没人回答他,现实就着他最柔软的部分撕咬,溃烂化脓。
月落西山,又是一天。
不知过了多久,韩信不再喝酒了,像突然从醉生梦死的状态里彻底请醒过来,一双眼睛雪亮,却又冷得渗人。
他的胸膛里所有的希望和失望都被酒冲干净了,一滴不剩,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报复,挑开刘邦的心脏,然后,拿回他自己该得的东西。
后来,机会来了。
陈豨被任命为钜鹿郡守,赴任前,来向淮阴侯辞行。
韩信拉着他,避开左右侍从步履沉闷地在庭院里走。
他抬头,顶上是焦灼的乌云,压得人透不过气。
“陈豨,你愿听听我的知心话吗?”韩信眉头凋敝,像枯萎的三秋,“我怕这次不说,就再没有下次了。”
陈豨眸子里闪着景仰,不带丝毫迟疑地应承下来:
“一切听任将军吩咐!”
“你所管辖的地区,是精兵聚集之地;而你,是陛下所信任的能臣。只可惜陛下的信任是最经不起捶打的东西,第一次有人告发你反叛,他一定不会相信,可第二次他就会怀疑,到了第三次,等待你的将是前来围剿的大军。到了那个时候,再多的忠义都只能沦为笑谈罢了。”
“那我该如何是好?”
“与其等着皇帝冤杀,不如尽早起事。我在长安给你做内应,相信攻取天下并非难事。”
陈豨一向知道韩信的雄才大略,对此深信不疑:“我一定听从您的指教。”
汉十年,陈豨果然反叛。刘邦亲自率领兵马前往镇压,韩信托病没有随从——他正忙着内应的工作。
正当他要打开监狱大门,起兵造反的时候,一封告发的信件已经递到吕后手里。
前功尽弃。
“韩信!你可知罪?”长乐宫空旷的钟室,妇人的声音尖啸着扑到他脑子里。
韩信被数十个壮士压着,匍匐在冰冷的地上,动弹不得。
这是他设想过的最烂的结果。
“是谁不好,偏偏是这个女人?”
“掌握着最高权力却永远不会被怀疑的女人——和刘邦最亲密的女人……”
多讽刺啊,就像被赤条条地拉去上刑。
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,但他仍旧不肯屈服。这就是韩信——即使是负隅顽抗,也要等最后一块骨头被压碎才肯倒下的韩信。
“我哪里来的罪!”他把眼睛瞪得目眦尽裂,“走到这步全都是刘邦他逼的!”
吕后把目光施施然抛过去,眼底尽是轻蔑:“陛下能留你一命,再赐你淮阴侯头衔已是仁至义尽了,哪里还容得你这般贪得无厌!”
“仁至义尽!哈哈!这也叫仁至义尽!”韩信狞笑着,脸上的每一处褶皱都被扭曲成可怕的形状,“把我一贬再贬,最后随便封个侯困在京城里就是仁至义尽?你们刘家的仁义倒是廉价得很呐!”
“住口!”吕后怒喝。
壮士们七手八脚地堵住韩信的嘴,一时间,韩信口里满是令人作呕的干涩与咸腥。
待吕后稍稍冷静了些,怜悯般地说道:“死前还有什么话,说吧。”
韩信从有力的手腕下挣扎着抬起头来:“恨不用蒯通之计!”
刀光凌乱,大汉的将星从此陨落。
刘邦平叛回京,听闻韩信已死的消息,“且喜且怜之”……
“他死了?”刘邦眼里没了焦距,懵懂得像初生的孩儿。
“他死了……”他重复,嘴角上下抽动,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。
结束了,一切都结束了,他的爱,他的恨,他的疑,他的怕,全部都烟消云散了。
解脱了……
解脱得连生命继续下去的意义都找不到了。
一转眼,他瞥到了一个人,虽是垂着首——可那张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。
“雏儿!”他唤,既急切又小心,像是怕把眼前的人吓跑。
那人瑟缩了一下没有答话。
待刘邦靠近了看,哪里是韩信,不过是长相有五六分像的宦官。
这时吕后冲进来:“人都凉了,现在做那些姿态给谁看!”
“是孤对不起雏儿……”衰老的脸上泪水纵横。
“雏儿,雏儿,你叫得倒是亲热!最后还不是亲手杀了他!”
“不!”他惊恐,“孤没有!是你杀了他,是你!”
刘邦奋力拉扯着吕后的衣袍,几乎是在无理取闹。
她麻木地看他,像在看一场自导自演的戏。
“是你……”吕后的声音冷下来,刺破刘邦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伪装。
刘邦猛地怔住,松开了攥紧的双手。
他颓然地仰倒下来,眼里的光慢慢熄灭,像个将死之人。
“是啊,是我……”
次年,四月甲辰,刘邦崩于长乐宫。
我不想杀/反你的,我只是太害怕了。——刘邦/韩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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